《环境与小民族生存——鄂伦春文化的变迁》读后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08-04-21 浏览次数:1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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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以来,在现代化潮流的强力冲击下,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不少小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被浸润、消解,甚至屡屡出现整个群体消失的情况。造成如此结果的原因何在?小民族的前景如何?这是人类学界多年来一直普遍关注并着力探索的领域。而鄂伦春族的文化变迁,在上述领域无疑是一个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研究课题。
    我的专业是史学,主要研究领域为清史与满族史。任职于民族所后,将研究范围定位于东北少数民族史,对鄂伦春族的研究也就成为我的学术责任之一。此后,我发表过《与时俱进的鄂伦春人》、《鄂伦春族如何过春节》等文章,属于蜻蜓点水,而未遑深入。而对鄂伦春文化的较为深入的了解,则始于2003年我对最早致力于鄂伦春研究的秋浦老前辈的学术访谈。在访谈过程中,秋老向我详细回顾了他于上个世纪50年代,拖着一条残腿,深入鄂伦春聚居区,在简陋的仙人柱里与鄂伦春人促膝而谈、和衣共卧的日日夜夜。他认为,鄂伦春文化中的许多理念,对我们了解阶级形成之前人类社会的普遍状况,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属于难得的“活化石”。聆听着秋老绘声绘色的描述,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后来,我经常在与我所鄂伦春族博士刘晓春的交流中,获得其故里和乡亲的最新信息,对鄂伦春文化遇到冲击、生态严重破坏的种种情况有所了解,并对她流露出的忧虑与无奈深表理解和同情。
    2006年,何群博士将其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的专著《环境与小民族生存——鄂伦春文化的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5月版)送我。我认真阅读后,受益非浅。我认为,这是一位勤奋敬业的人类学者,在参考大量前人研究成果的同时,亲身深入鄂伦春地区获得大量一手资料,并融入深切情感的基础上形成的经意之作。
    早在攻读博士学位以前,何群博士就已关注鄂伦春族文化变迁问题,并着手开展研究。为此,她多次深入鄂伦春村落进行实地调查,并在对其社会、文化和历史有较全面了解的基础上,发表相关论文多篇。在此过程中,她与当地淳朴善良的鄂伦春人结下了深厚情谊,对他们的境遇与困惑深表同情。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我也似乎听到了一个个可敬可爱的人物的声音,看到了他们操劳的身影——讷尔克气猎民村的猎民老阿(第494页)、猎民吴海珍和他的丈夫(第398-400页)等。何群博士感受到,自己并未给当地人带来什么实际利益,但每次离开鄂伦春人的村子时,村民们都会前来送别,其情谊之诚挚令人动容。如那次老阿开着自家的的小四轮车送她到村里姑且作为“汽车站”的所在-即路边大家习惯的一处地方。到地方后,老阿不忙着回家,而是要等到车来人上去,他再回村里。原因是,如果车不来,何群怎么回家?(第494页)。这种在大城市里很难体味到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挚与淳朴,在鄂伦春人那里却仍不难寻觅。
    人类学家大致有两大分野。一派认为作为研究者,应冷静旁观而不介入,客观地对研究对象进行准确描述;而另一派则主张学者在进行研究的同时,要参与其中,有责任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中国知识分子素有兼济天下的传统,所以多属于后者。何群博士在拥有雄厚学术积累的基础上,加之真挚情感的驱动,不仅仅是将鄂伦春作为研究对象,而是在为弱势群体呼吁,从其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所遇到的各种困惑和外界的影响的角度入手,来探讨鄂伦春人及其文化的生存和延续问题,选题精巧,切中要害。她在后记中写到:“当我终于带有某种强行味道完成对于本论文的修改时,感觉到自己与鄂伦春族一些人处于共鸣之中。回眸逝去的几百年,满山遍野獐狍野鹿难见了,树林子也稀了,熟悉人的子女大多已和外族人结婚,而靠狩猎为生时的家什不知不觉都快没有了,也没有几个人会做了。周围是应接不暇的新面孔、新事物,自己能行吗?当我那天清晨在嘎仙宾馆被自治旗广播站开始上班时播出的序曲“鄂伦春小唱”唤醒,内心不禁一悸。……而说‘带有某种强行味道’完成修改,是深深体会自己难以将鄂伦春族狩猎文化几百年以来的变化经历更好地描述清楚,总结清楚。尽管我付出了几年的心血,在本书中,结合自己的亲身观察和研究,努力想弄清楚现代以来环境与鄂伦春族生存、文化变迁的关系,并希望借此对了解世界其他小民族生存问题带来启发。”
    学术研究是一项永远遗憾的事业,从事该项工作的人总是苦乐并存。就何群博士而言,她为她所敬重的学术付出了真诚的努力。本著作中所用资料,基本上是她从实地调查过程中获得,且调查和研究均在遵循人类学的学术规范,因而详实而可靠。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分析和讨论,无疑就显得到位且有说服力。而就一位女学者而言,做实地调查,需要克服的困难和付出的努力,自然比男性同行要大得多。
        鄂伦春族是一个不足万人的小民族,但鄂伦春人所遭遇的,却是今世界的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典型问题。这项研究对全球同类小民族的发展道路问题而言,则具有借鉴意义。而从环境与文化的关系角度来进行文化研究,又为尚处于发展阶段的生态人类学提供了一个十分可靠详实的学术例证。值得补充强调的一点是,何群博士在此书中,超越以往惯有的关于弱小民族文化前景非此即彼、或“要文化还是要人”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运用大量经验研究,提出小民族传统文化现代构建的假设,“狩猎文化的原生形态或许与现代化不相适合,但是经过创造性转换,狩猎文化的次生形态会对现代化起推动作用。……人们有理由相信,鄂伦春人的生存前景是光明的,传统狩猎文化中的积极因素经历创造性转换,会获得新的生命力。(第509-525页)
    审视历史不难发现,人类文明类型丰富而多彩,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而小民族的文化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大多与自然维持着和谐共生关系,并对天地万物怀有敬畏之心,对他人的交往中,保持着澄明的心境,深切的关怀。对物质需求简单而易于满足,对群体,则拥有与生俱来的献身精神,对大自然具有极强的适应能力而非破坏或曰改造。然而,当今人类的所作所为,则难免于在改造自然的同时破坏自然之嫌;同时也在对世世代代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诸多小民族造成伤害。
    鄂伦春人笃信萨满教,而萨满信仰属于多神信仰,即“万物有灵”。处于不同历史发展阶段上的各个民族,其信仰几乎不约而同地囊括了原始信仰体系中最古老、丰富的内容。诸如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风雨雷电、飞禽走兽、草木鱼虫等等自然界的诸多事物和现象。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虽有少量被崇拜的对象被赋予了神的地位,被顶礼膜拜,但其中的大部分仍然因其来自人们对大自然的原始信仰而保持着平易的自然风貌,人们对其敬而不远。鄂伦春等东北少数民族对天的信仰观念和祭祀形式还没有完全固定成熟,而是依然停留在对古老的大自然物的具体崇拜的水平上。因此,不可亵渎、毁坏上述的一切;一切都是神的赐予,要真心地满足于神的赐予。在物欲横流、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的今天,对大自然的崇拜,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我们应将这种古老的信仰升华为对尊重大自然、热爱大自然的坚定信念,将保护自然环境和野生动物变成大家的自觉行动,才不致在古人面前自惭形秽。
    而在目前“世界一体化”的进程中,小民族的前途问题更加张显。他们世代世代所依托的自然环境被破坏,传统谋生手段被禁止,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将他们带入“现代化”,使之成为“现代化”的牺牲品,而不曾倾听小民族成员的心声。,其文化体系中的最为合理的理念也不为当今主流社会理念所认可,甚至被嘲笑为天真甚至愚陋。
    而何群博士在研究过程中,一直探究着发展、环境与小民族生存的关系问题,发掘着小民族存在给当今世界带来的价值。何群博士认为,包括鄂伦春族在内的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小民族,其传统文化是适应历史上其周围的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的产物。应用特有单一环境的结果,形成了其自身的文化。面对现代化进程的推进,环境的急剧变化,一方面其文化的简单性束缚了小民族适合应新环境的能力,而另一方面,其文化的合理性又可给世界发展提供遏止破坏甚至毁灭人类自身家园的精神资源。因此,小民族生存问题,本质上就是简单文化与争剧变化了的环境的关系问题。基于上述思考,这项成果有两大价值,一是依据民族志资料,重点对鄂伦春族所处环境的变迁与其生存和发展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索;二是通过这个个案,对小民族的生存、发展和环境之间的关系进行理论归纳与升华,从环境和文化关系视角研究环境与简单文化即一般意义上的“土著文化”,现代化带来的环境突变与土著生存问题,显示出她的独具慧眼与匠心。希望有更多的人通过何群博士此书,了解并关注这一既有学术价值而又有现实意义的重要课题。
    
    
    
文章来源: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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