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杏坛设教”图
岳麓书院
东林书院
东林书院正心亭
考“书院”一词,正史首见于《旧唐书》之《玄宗本纪》。而作为私学即民间教育实体,乃源于唐,盛于宋,续于元、明,止于清末。然流韵遗响,至今尚存。其绵延十代,时逾千年,与历代官学体制之太学、国子学及府州县学系统既若即若离,此消彼长;又功能互补,相辅相成;内涵丰富,影响深远。
一
顾名思义,书院之设,当与书籍密不可分。宋•王应麟《玉海》云:“院者,垣也。”书院,则是由墙围成的藏书之所。而藏书之用,乃供人研读,故师生聚集,传承学问,教学相长,乃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回溯历史,先贤孔子“杏坛设教”之创举、“有教无类”之理念,当属作为私学之书院体制与精神之源头。时至汉代,硕学大儒建“精舍”、“精庐”,以聚生徒、传学问,办学之风渐盛。然其时皆由业师口传,生徒笔录,印刷术尚未发明之故也。而“书院”之名,始于唐代。乃随雕版印刷术之发展,书籍日多,必安置藏书,以便研读,“书院”乃应运而生。元•欧阳玄《贞文书院记》云:“唐宋之世,或因朝廷赐名士之书,或以故家积书之多。学者就其书之所在而读之,因号为书院。及有司设官以治之,其制遂视学校。”而书院创建之初,以主办者不同,亦有官办与私办两大类别。
官办书院,乃朝廷修书、侍讲之所。唐玄宗登极伊始,颇思有所作为。加之国力鼎盛,文化繁荣。为收集藏书,校勘经籍,于开元六年(718)设丽正书院,七年后,改称集贤殿书院,乃官办书院出现之始。然乃修书之地,非士子肄业之所。朝廷于院内置学士、直学士、侍读 学士、修撰等官,分掌征集遗书、校刊经史、辨明典章等事务,以备皇帝垂询,为唐代翰林供奉体制之外延。此官办书院,后与馆阁之制合流,被纳入翰林院体系,与作为私学性质之书院无涉。而同在唐代出现的由私人创建之书院,则是其后书院体制之滥觞。最为知名者,乃唐宪宗元和(806-- 820)年间建于遂州(今四川遂宁县)之张九宗书院。此类民间书院乃士子读书治学之所,兼具教学、研讨等功能,并有数量可观之藏书。由是,书院可谓雏形初具,生生不息。
两宋乃书院长足发展的关键时期。宋廷以“崇文抑武”为国策,士人地位大大提高,文化事业日渐兴隆。各地官员与名士,纷纷兴建书院,以敦文教,育人才。白鹿洞、应天、岳麓、嵩阳等著名书院,皆于此间问世,并蓬勃发展。宋儒吕祖谦《白鹿洞书院记》云:“国初,斯民新脱五季锋镝之厄,学者尚寡。海内向平,文风日起,儒生往往依山林,即闲旷以讲授,大率多至数十百人。嵩阳、岳麓、濉阳(即应天,笔者注)及是洞,为尤者。天下所谓‘四书院’者也。”其时,印刷术之发明与勃兴,为官私刻书及收藏,提供了必要条件。各书院山长(院长)与地方主官,皆苦心经营,聚藏典册;宋廷亦慷慨赐书,以示支持。乃至书院藏书之丰,不亚皇家典宬及官学馆室。然至北宋后期,朝廷为引天下人才尽入彀中,大兴科举,极重官学。为生存发展,民间书院必然要承载读书以应科举之责。甚至有部分书院被纳入官学体系,如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 ),宋廷将睢阳书院改为府学,官府拨田十顷,充作办学经费。庆历三年(1043 )又升格为南京国子监。与东京开封和西京洛阳国子监并为当时最高学府。而未被纳入官学体系者,则境遇不佳,渐遭冷落。
高宗南渡,风气大转。究其原委,一是内忧外患交织,官府捉襟见肘,无力包揽经费,控制有所宽松;二是原有书院沦为科举附庸后,必卷入政争,充作工具,与士子离心离德,与学术渐行渐远,令学者耻与为伍,学术重心移至体制之外;三是理学逐渐成形,硕儒横空出世。此辈立命继绝,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境界高远;纷纷聚徒授业,皆以民间书院为讲研学问之所。宋儒相互砥砺,勇于辩难,士子心向往之,成百川归海之势。致书院影响增大,地位日隆。据统计,两宋书院约400所,北宋约占四之一,人南宋约占四之三。于数量考察,其勃兴可见一斑。
蒙元伊始,以武立国,行事粗犷,旨在控制。元廷曾大力提倡理学,奖励书院,因而书院数量、规模皆有所发展。但较之南宋,官府控制严密,学术气围不彰,书院充满官气,境界、水准低迷。
明初,书院仍维持元代规模。然明廷极重科举,与官办之国子监、府州县学相仿佛,书院渐成辅导科举之所。只因名额不受限制,经费大多自筹,故而受控程度有所不同,办学形式略微活泼,学术风气稍显浓厚。至嘉靖时,科举弊端丛生,官学日见腐败 ,以心学鼻祖王阳明为代表的一批名士,重新提倡自由讲学,新建书院如雨后春笋,复现兴盛。此辈广收门徒,传道授业,以书院为依托,探讨学术,砥砺品行,崇尚自由,豪气弥漫。其以“重会讲、尚清谈、轻读书”为特色,不少著名书院渐次成为学术重镇与舆论中心。尤其是明神宗时,进士顾宪成创办东林书院,聚众讲学,针砭时事,评议朝纲,从者如流,号“东林党”。乃至朝廷侧目,屡遭谤评。熹宗时,竟下诏烧毁全国书院。遭此池鱼之灾,书院一蹶不振。
有清一代,满族统治者实行文化禁锢政策,惮于书院自由讲学之风撼其政基,故而严加掌控。到乾嘉时,清廷认识到书院之源远流长,影响深远,悟出“禁不如疏”之道,因而改变策略,大力倡办书院。时至清末,书院数量已达2000余所,超过以往任何朝代,但亦宿命般踏入官学化泥潭,再次沦为科举附庸。且力推朴学,崇尚考据,广搜异本、比勘众家,引天下士子埋首于故纸堆中,并利用科举制,搭建层层阶梯,以令读书人于科场中拼杀之死。终因鸦片衅起,国门大开,新学强势涌入,旧制日趋解体。光绪二十七年(1901),清廷从张之洞、刘坤一之议,诏改书院为学堂,省城设大学堂,各府、直隶州改设中学堂,各州、县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于是,书院之制寿终正寝。虽尚有孑遗,如民国九年(1920)建于无锡之国学专修馆,民国三十八年(1949)建于香港之新亚书院等,然无奈大势已去,影响式微。
二
源远流长的书院制度,无疑是我中华无比珍贵的教育遗产。对比于被专制政权紧紧束缚,随一姓兴衰震荡起伏之官学体系,书院之制以相对独立性与距离感,支撑着文化与学脉之艰辛存续,维护着学者与学术之些许尊严。因而颇具价值,影响深远。
由顾宪成依朱熹所定《白鹿洞规》为基而成之《东林会约》为例,其明文规定,书院定期举办师生会讲,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变分散游学为组织化讲学。书院广招学员,不分尊卑、不限地域、无论长少、皆免学费。讲学内容,以儒家经史为主,兼及其他。形式不拘一格。演讲中,穿插诗词朗诵,以展示才华。主讲者尚需随时回答学生提问,并可启发听讲者集体讨论。
讲会之学术氛围,趋于民主、活跃。既论学,又论政。而非只为应对科举,以图功名。对于突破当时束缚士人思想之学风,追求“为圣为贤”之“实学”,大有促进作用。强调不为“科名”而学,若“所希者科名”,则“非徒也”。而“失其为学之本”,则已丢掉“设学之初意”。
与此同时,书院更重视“群学”,主张学问须“质诸大众之中”。通过演讲、讨论、质疑辩难,可致“累岁月而不得”解决之问题,得以“相悦以解”。“一人之见闻有限,众人之见闻无限”。自古“圣贤”皆非天生,而是从“众人”中学习而致,是习一乡、一国之“善士”讲学,“收而为吾之善”。所谓“圣贤”,若代表一人之智慧,不过是通过“善学”好问,将“众人”之智慧集于一身而已。因而证明“自古未有关门闭户,独自做成的圣贤” ;“圣贤”学问,不过是 “众人”学问集大成之产物。所以“自古圣贤,未有离群绝类孤立无与的学问” 。 此“群学”教育理念中,“圣贤”与“众人”相互关系之观点,具有积极、进步的民主意识,突破“圣贤”与“众人”之天然鸿沟,已现人格平等思想之朴素萌芽,而具有些许追求真理之色彩。
归纳书院办院理念,一为举贤育才,强调德性修养,立志做人。二是提倡兼听,博采众长,不执门户之见;三乃反对空疏议论,提倡学以致用;四是主张关心国事,志在社稷民生。
传统书院,对学子品行之严修,不遗余力。 于“为学之序”、“修身之要”、“处事之要”“接物之要”等方面,首列孔颜曾思孟,以明宗统;次白鹿洞学规,以定法程。且上承周敦颐、二程、朱熹等先哲前贤,申之以“饬四要、破二惑、崇九益、屏九损”,严谨周详,细致具体。此外,对所宗之道统人物,必持温情与敬意。“孔子万世斯文之主,凡言学者必宗焉。善学孔子,则颜曾思孟其选也”,并以宋儒若干人,从祀配享。并规定,定期举行祭祀仪式:每年正月上甲日举行“释菜”礼,每年春、秋两季仲月仲丁日,行“释奠”礼,以崇书院之传统。以上效法先贤、有所敬畏之理念与作法,虽历经岁月洗礼,仍闪烁着夺目光辉,具有永恒价值。
三
时过境迁,观复实难。在文脉被连根拔起、传统已支离破碎的当今时日,复兴书院之议不绝于耳,建立书院之举亦屡见报端。这既是是理性复归之具体体现,也是文化寻根之善行盛举,更是民族复兴之大势所趋。然而,恢复伊始,难免参差不齐,良莠互见;成绩虽有,但问题更多。相对于当今硕大无朋,无所不统之官学体系,民间私学性质的书院既像巨石下之柔花嫩草,更似沙漠中的点点绿洲;必思于夹缝中寻求生路,于竞争中体现价值。依笔者浅见,香港中文大学之书院制,可资借鉴。
孔子有云:“道不行,乘槎浮于海。”正当大陆荡涤传统,焚琴煮鹤之际,以钱穆(宾四)先生为代表的有志于坚守传统、延续文脉之硕儒名士,于香江之滨建立“新亚书院”,“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采儒家经典《中庸》中“明诚”二字为校训,并制定《廿四条学规》,沿袭古制,师生聚集,定期会讲,相互砥砺,研讨学问,涵养人格,为中华文脉之绵延不断,文化之灵根再植,贡献甚巨。后随形式变化,其并入中文大学,成为独立机构,负责通识教育,与其他学院之专业教育各得其所,相得益彰。
反观大陆新建之书院,多为培训班性质,师资参差不齐,教材林林总总,教学杂乱无序;入学者多为好奇之人,办学者不乏谋利之辈,故而难免虎头蛇尾,大多有始无终。而回顾历史,书院之成败兴衰,山长之选,殊为重要。无论是明末东林书院之顾宪成,还是清代岳麓书院之袁名曜,抑或是新亚书院之钱宾四,皆学养深厚、人品高洁之硕儒。而只有礼聘此辈执牛耳,方能延揽真学者,汇集可造才。回想传统时代,不仅“学而优则仕”,且“仕而优则学”,加之实行丁忧之制,官员父母去世,必离职守制三年。此间,官员大多潜心于学,读书著述;或至书院执教,以授生徒。于体制硕大无朋,权力张扬无度,名利尽握其手,资源无所不占的当今时代,优秀人才几乎尽在体制之内,而变通之法,则应延聘退休之名师硕学,以发挥余热。
传统学术,素有内圣与外王两大分野,其中内圣之学具有永恒价值。历代先贤在应对困境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系列修身养性,获得心理平衡的有效方法和理念。恭俭平和、宠辱不惊,立人达人,澹泊敬诚,温柔敦厚,求实避名。且传统士人,皆具有通才之质,兼祧仁者之忧国忧民、学人之著书立说、骚客之吟诗作赋、雅士之书画金石,故而能进则出将入相,辅佐国君之政务;退则含饴弄孙,引导乡里之风俗。偶有闲暇,则兴会雅集,鸿来雁往,或曲水流觞,登高作赋;或填词绘画,切磋鉴赏,吟风弄月,把酒高歌,优游其间,物我两忘。前辈此番境界,永远值得我们后生晚辈效仿与追求。当今书院之设,若能承当其恢复往日优雅,塑造今世通才之使命,则不仅是书院之幸,亦是学者之幸,更是民族之幸。
民族振兴,首推文化;寄望书院,正逢其时。何乐而不为哉!愿与大雅君子共勉之。
永君按:今天是先师孔子2564 年冥诞,特献此文,以表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