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成功因素漫谈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06-01-06 浏览次数:1393

    鲁迅之名,如雷贯耳,鲁迅之才,罕有其俦。尤其是旧学功底,流淌于作品字里行间;经典古籍,烂熟于文豪心胸之内。但从鲁迅所受学校教育方面考察,却与中国古典文史等旧学无涉。他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考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不久,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春毕业,后被派赴日本留学,先入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日语,后进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习医。宣统元年(1909年)夏回国,应邀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翌年夏,任绍兴府中学堂监学兼博物教员。这就是鲁迅早期求学和工作的履历,实无丝毫文史学科背景。而其文史造诣之精深,则另有原因也。
    成就鲁迅的第一因素,是其翰林后裔之家学背景。鲁迅原名周树人,幼名樟寿,字豫才,鲁迅为其笔名之一。清光绪七年八月初三(1881年9月25日)出生于绍兴城内都昌坊口一个士大夫家庭。祖父周福清(1837年一1904年),乃同治翰林。据朱保炯等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福清考取同治十年(1871年)辛未科三甲第十五名进士,赐同进士出身。另据朱汝珍编《词林辑略》卷八,周福清字震生,号介孚,浙江会稽人。散馆改知县,复改内阁中书,罢。《清史稿》中关于他的记载只有一条,见于卷二三《德宗本纪》,云“癸酉,刑部奏革员周福清于考官途次函通关节,拟杖流,改斩监候”。这位翰林祖父对鲁迅的一生影响极大,乃造就鲁迅者也。
  鲁迅胞弟周作人所撰《鲁迅的故家》一文中,将祖父入翰林误记为光绪辛未年,而查光绪年号三十四年中并无辛未年,辛未乃同治十年。按清制,于新科进士中考选庶吉士,由皇帝钦点,入选者称“点翰林”。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三年后考试,称“散馆”,成绩优异者留馆,根据甲第,二甲授职编修,三甲授职检讨;不得留馆者,以各部司员或知县用。未得留馆的庶吉士俗称“半个翰林”。但世人仍以翰林目之。周作人所云“介孚公光绪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来改放外官”,或是记错,或是虚荣。其实即使留馆,以周福清三甲出身,亦只能任检讨。翰林改放知县,俗称“老虎班”,或称“即选知县”,有缺即补,且可先选。周福清先被发往四川荣昌,以路途遥远而拒之,又选江西金溪县,不久捐得内阁中书候补。鲁迅祖父所拥有的如此清望、眼界和基因,是鲁迅日后成为文豪的重要因素。
    成就鲁迅的第二个原因,是家庭变故。光绪十九年(1893年),慈禧太后五十九岁,明年六十万寿,清廷决定开恩科。故于此年秋,各省行乡试。所谓恩科,是于正科之外,逢国有万寿、登基、凯旋等喜庆之事而临时增设之科举考试。本次浙江乡试正考官殷如璋,与周福清同为同治辛未科进士,属同年。所谓“同年”,是指同一年中式之意。清朝官场,甚重同年,由此结成关系网。周福清见有机可乘,便备一万两银票一张,为其子[即鲁迅之父周伯宜(1860年一1896年),生员,闲居在家]和亲友五人打通关节。其时殷如璋所乘官船,刚行至苏州。周福清自认与如璋交情深厚,命自家听差持银票拦截殷如璋于苏州。但事有不巧,其时副主考周锡恩和苏州府知府王仁堪也在座。原本无事,通关节乃司空见惯,然周家听差周阿顺却颇不通世事,递上银票之后,见没有动静,竟在船下高喊:“收了银子,怎么也不给回条,让我回去怎么和主人交代!”此事就此戳穿,殷如璋自不好瞒过,便连人带信交于苏州府,周福清以科场行贿,被捕入狱。
    周福清行贿案人赃俱在,且科场案发,治罪从严。周福清运气奇差,原本刑部拟呈“杖一百,流三千里”,光绪皇帝却想抓个典型,便一反惯例,将改为“斩监候”,也就是等待斩首,押入杭州死牢中,等待秋后处决。鲁迅之父伯宜也因此案被革去秀才功名,取消乡试资格。
    史迁有云:“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祖父落难时,鲁迅十三岁,绍兴家中如天塌地陷,乱作一团。鲁迅兄弟不得不走避于城外皇甫庄外婆家中,这使得鲁迅过早地感受到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为日后走上文学道路奠定了阅历上的基础和情感上的铺垫。周家本是殷实富裕之家,为保住周福清一条老命,便不得不出银两买通官府,以使刑期后延,故而秋后并未斩决。此后每年皆须花钱打点,一拖就是七年。福清出狱后,已是倾家荡产。祖父落难,家道中落,鲁迅作为长房长孙,感受最为深切,这使他很早便领略到仕途险恶,遂决意另谋出路,远离官场。而对于周家而言,祖父之狱绝非光彩之事,因此于鲁迅有生之年对此从不提起。祖父系狱的七年中,每年“秋决”,皆挣扎于生死之间,无疑是给亲人带来难以承受的煎熬和创痛。以致鲁迅成为作家以后,将人间的虚伪、残酷、不平、黑暗,往往以愤激沉痛的笔墨写出。此番遭遇于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所关之巨,毋庸赘言。
    成就鲁迅的第三个因素,是绍兴的地域文化优势和周家的崇文传统。明清时期,浙江文风极盛,而绍兴在浙江又居上乘。敦儒重教,崇文尊师之风深入人心。而科举时代,“点翰林”的梦想,绝非一代人可以完成,往往须数代人读书应举方可实现。绍兴周氏诗书传家,对子孙教育十分重视。鲁迅六岁时,入周家自设私塾读书,由叔祖周玉田开蒙。遵祖父旨意,除习字、对课之外,还要读《鉴略》(按:《鉴略》又名《五字鉴》,明代李廷机所撰。廷机,字尔张,福建晋江人。他根据我国古史资料,编成《鉴略》,流传数百年,是影响深渊的蒙学读物。据清人翻刻者邹梧桐所云:“有明李廷机先生,胸罗全史,手著《鉴略》,自皇古以乞宋元事迹,举其大纲,略其小目,俾读者开卷了然,俨与历世受命之主,赓扬一堂;更可喜者,句调叶律,有类诗歌,与人可诵可读,一部二十一史之要领也。”此书特点已见一斑。此书大略是以五言诗句韵文的形式,按时代顺序将我国上自远古传说,下至元明的社会历史,进行了简单扼要的总述和概括。全书仅万余字,行文言简意赅,叙事条理分明,甚得旧时读书人喜爱,并成为蒙馆中与《三字经》、《增广贤文》、《幼学琼林》并列的蒙学读物),这无疑为鲁迅打下了坚实的史学基础。玉田师家中藏书丰富,使鲁迅眼界大开,兴致盎然。年十一,入绍兴城内最为严格的私塾“三味书屋”,从寿镜吾读书。三味书屋原称“三余书屋”,取义于《三国志》裴松之注,即董遇所云“为学当以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晴之余”。意即要人们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发愤为学。后寿镜吾祖父寿峰岚将“三余”改为“三味”,意为“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诸子百家,味如醯醢”。其意乃读书如美味佳肴,必不可少。书屋不大,但极古雅。正中上方所悬“三味书屋”匾额,为清朝著名书法家梁同书所题。与之相呼应者有楹联—副:“至乐无声唯孝弟,太羹有味是诗书。”书屋正中,八仙桌一张,高背椅一把,那是寿镜吾先生的讲台。四周沿墙摆放着书桌七八张,为学生座位。
    寿镜吾,名怀鉴,生员出身,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宿儒。按鲁迅的回忆,“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他品行端正,性格耿直,一生厌恶功名,自考中秀才后,便不再应试,终身以坐馆授徒为业。鲁迅称赞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 博学的人”。他教书极为认真,对学生要求也极为严格。
    鲁迅优游于拥有如此厚重文化积淀的场所,前后长达五年之久。对一个儿童而言,三味书屋的读书生活枯燥乏味,每日“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而小鲁迅求知欲望极强,除完成先生规定功课外,还熟读《四书》、《五经》、《唐诗》和汉魏六朝辞文,背诵了不少其他古典文学作品。此外,尚能遍索课外书籍来读,如《尔雅音图》、《癸巳类稿》、《诗画舫》、《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等等。鲁迅读书,并不死记硬背,而是注重理解和掌握。他曾制作一张小巧精美的书签,两端剪贴着红色花纹图案,中间写着十个端正的工笔小楷,曰“读书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夹于书中,每读一遍,从上往下抽盖掉一字,读过几遍,便能倒背如流。因读书皆按“三到”之法,所以比别人学得快,学得好,为此常得到先生称赞。
    鲁迅不但阅读量大,且能融会贯通,深受寿镜吾先生器重。鲁迅回忆说:先生最初“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一次,先生以“独角兽”寻对,同学中有对“二头蛇”、“三脚蟾”者,也有对“百脚虫”、“九头鸟”者,唯鲁迅根据所学《尔雅》,以“比目鱼”对,先生大加赞赏, 说:“‘独’非数词,但有‘单’之意;‘比’亦非数词,但含有‘双’之意,可见是用心才对出来的。”
    此间,鲁迅还练就了一手出色的毛笔字。每当正午习字,鲁迅总是先用铜制镇纸圈压在宣纸之上,然后用笔蘸着铜墨盒的墨汁,一笔一画,认真工整地写下去,因字写得好,每次先生作业批下来,就数他“红鸡蛋”圈得最多。三味书屋的人文底蕴,使鲁迅受益匪浅。得以在此处积累下丰富的文化知识,为日后从事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厚重的基础。
    综上所述,翰林渊源与遗传天赋,家庭变故与世态炎凉,地域文风与家族风气,为一代文豪打下了的成功的必要基础,这一切使得鲁迅后来决定改弦易辙进入文学领域后,从一开始便身手不凡,如鱼得水,很快成长为一代文豪。此时此刻抚今追昔,令后学如我等者只能徒发望洋之叹也。

文章来源:邸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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