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法先贤 任重道远”系列之卅一:元人冠冕
作者:邸永君 日期:2015-06-29 浏览次数:2300

赵公孟頫画像

赵公孟頫画像

赵体楷书字帖

赵体楷书字帖

赵公孟頫行书《陋室铭》局部

赵公孟頫行书《陋室铭》局部

赵公孟頫草书《千字文》(局部)

赵公孟頫草书《千字文》(局部)

赵公孟頫《鹊华秋色图》

赵公孟頫《鹊华秋色图》

 

后世审视百年元史,多有持“瓦釜雷鸣,斯文扫地”之论者。然于冥冥暗夜,竟有一道幽光闪电,划破长空,这便是“元人冠冕”赵孟頫先生。其以睿智文采、神笔妙墨,为普济天下苍生,延续中华文明,贡献至大,光耀汗青。现就所知予以展示,冀就正于同道方家。

一、屈身仕元 建功立业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鸥波,又号松雪道人,吴兴(今浙江湖州)人。乃元代著名书法家,与唐代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齐名,并称楷书四大家;亦为著名画家,地位成就,居元代所有画家之首。然作为元朝之“翰林学士承旨”即首席翰林官,官居一品,其于政治、经济、学术等诸多领域,皆颇有作为,史有明书。殆因书画冠绝,出神入化,乃至伟业丰功,反被丹青盛名所掩。

据《元史·赵孟頫传》载:赵孟頫,宋太祖子秦王德芳之后也。幼聪敏,读书过目辄成诵,为文操笔立就。至元二十三年(1286),侍御史奉诏,搜访遗逸于江南,得孟頫,以之入见。孟頫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世祖顾之喜,使坐右丞叶李上。时方立尚书省,命孟頫草诏颁天下,帝览之,喜曰:“得朕心之所欲言者矣。”二十四年,授兵部郎中。由此可见,孟頫受元世祖忽必烈知遇之隆,信任之深。

与以往王朝更替不同,元朝乃第一个由非汉族创立之大一统政权,并曾一度采用原始、粗陋之手段,对中原及江南广大地区,实行野蛮统治。其废止科举达三十余年,后虽恢复,但仍朝令夕改,形同虚设。而素以清高自许、才学立身之华夏儒生,进取之路、入仕之阶被无情阻断,徒呼奈何。叹息之余,只得困而修德,以观时变。时至至元二十三年(1286),世祖忽必烈从程钜夫之谏,诏访江南遗民。南人士夫,终于得见天日,时来运转。据元史《程钜夫传》载:“(至元)二十三年,见帝,首陈:‘兴国建学,遣使江南搜访隐逸。御史台、按察司,并益参用南北之人。’帝嘉纳之。”“钜夫又荐赵孟頫、余恁、万一鹗、张伯淳、胡梦魁、曾晞颜、孔洙、曾仲子、凌时中、包铸等二十余人,帝皆擢置台宪及文学之职。”变故骤至,颇费思量,不仅事关富贵贫贱,甚至关乎生死存亡。然即便如此,仍然有大量南宋遗民,或不为所动,或中途折返,老死荒野,全节以终。如文及翁、何梦桂、曾子良、祝泌、章德茂、孙潼发、孟文龙、陈允平、宗必经、吴澄等。正所谓人各有志也。

以血统而论,孟頫乃宋太祖十一世孙,其父名与訔(1213-1265),早年仕宋,宦游镇江、隆兴(南昌)、临安(杭州)、平江(苏州)诸地,颇有政声;后卒于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之任。孟頫之母丘氏,乃侧室偏房,且孟頫十二岁时,父竟见背,丘夫人萱堂训教,对其成长影响之深。其父甫逝,尝督之曰:“汝幼孤,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觊成人,吾世则亦已矣!”语罢,泪下沾襟。孟頫由是刻厉,昼夜不休。性通敏,书一目辄成诵。未弱冠,中试国子监。而元成宋祚,丘夫人则预言:“新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对其日后出仕新朝,学以致用,无疑具有巨大推动作用。

至元末年,世祖于大方针政,多有更张。改制后之元朝,于社会性质方面,与前朝并无本质不同。忽必烈崇儒尊孔,明令“自今省部台院,必参用南人。”对汉族士阶层之招揽,力度甚大。而细究孟頫心灵深处,先儒“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理想,萱堂“新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期待,世祖之厚待与推崇,使其超越传统士夫所标榜、尊奉之“君辱臣死”、“从一之节”、“夷夏大防”等窠臼,得以佐君王,扶社稷,济苍生,封侯列土、青史留名。折射出孟頫昂扬进取的处世风格、经世致用之价值指向。

孟頫以才学立身,不屑推诿。于论辩造钞事时,其直言曰:以银为本,虚实相权。古者以米、绢,民生所须,谓之二实;银、钱与二物相权,谓之二虚。四者为值,虽升降有时,终不大相远也。由此可见,其对货币与商品之间关系,认识透彻,不亚今人。后奉诏,与尚书刘宣驰驿至江南,问行省丞相慢令之罪,并得授权,凡左右司官及诸路官,可予鞭笞。孟頫受命而行,直至还京,不笞一人。表现出对野蛮行径之抵制。而权相桑哥,乃色目人,暴虐粗野,辄发淫威。钟初鸣时,即坐省中,六曹官后至者,则笞之,孟頫偶后至,断事官遽引孟頫受笞,孟頫入诉于都堂右丞叶李,曰:“古者刑不上大夫,所以养其廉耻,教之节义,且辱士大夫,是辱朝廷也。”桑哥亟慰孟頫,使出。自是,所笞唯曹史以下。孟頫为保证官员体面,维护人格尊严,有礼有节,以柔克刚,对推动元朝政治文明化进程,作用至大。其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至元二十七年(1290),突发地震,京师尤甚,地陷,黑沙水涌出,人死伤数十万,世祖深忧之。时驻跸龙虎台,遣阿剌浑撒里驰还,召集贤、翰林两院官,询致灾之由。议者畏忌桑哥,以“修人事、应天变”为对,莫敢语及时政。先是,桑哥害民特甚,民不聊生,自杀者相属,逃山林者,则发兵捕之,皆莫敢阻止。孟頫与阿剌浑撒里甚善,劝之奏劝世祖,大赦天下,蠲除税赋,则天变可弭。阿剌浑撒里入奏,如孟頫所言,帝从之。诏草已具,桑哥怒,谓必非帝意。孟頫曰:“凡钱粮未征者,其人死亡已尽,何所从取?非及是时除免之,他日言事者,倘以失陷钱粮数千万归咎尚书省,岂不为丞相深累耶!”桑哥悟,民始获苏。

孟頫为官生涯中,最值称道之事,乃扳倒权相桑哥。孟頫深知,桑哥乃朝廷大患,必铲除之。遂与奉御彻里曰:“帝论贾似道误国,桑哥罪甚于似道,而我等不言,他日何以辞其责!然我疏远之臣,言必不听,侍臣中,读书知义理,慷慨有大节,又为上所亲信,无逾公者。夫损一旦之命,为万姓除残贼,仁者之事也。公必勉之!”既而彻里至帝前,数桑哥罪恶,帝怒,命卫士批其颊,血涌口鼻,委顿地上。少间,复呼而问之,对如初。时大臣亦有继言者,帝遂按诛桑哥,罢尚书省,大臣多以罪去。为民除害,为国分忧,实赖孟頫之慧焉。

《中庸》有云:“极高明而道中庸。”孟頫深谙“过犹不及”|、“居安思危”之理,故而行事低调,不作威福。帝欲使孟頫与闻中书政事,孟頫固辞,有旨,令出入宫门无禁。每见,必从容语及治道,多所裨益。孟頫自念久在上侧,必为人所忌,力请补外。至元二十九年(1292),出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时总管阙,孟頫独署府事,官事清简。后数召入京,多为文事。至大三年,召至京师,以翰林侍读学士,与他学士撰定祀南郊祝文,及拟进殿名,议不合,谒告去。仁宗在东宫,素知其名,及即位,召除集贤侍讲学士、中奉大夫。仁宗延祐元年,改翰林侍讲学士,迁集贤侍讲学士、资德大夫。三年,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仁宗对孟頫眷之甚厚,以字呼之而不名。

仁宗尝与侍臣论文学之士,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苏子瞻。又尝称:孟頫操履纯正,博学多闻,书画绝伦,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孟頫尝累月不至宫中,仁宗以问左右,皆谓其年老畏寒,敕御府赐貂鼠裘。
当初,孟頫以程钜夫荐而入仕。及钜夫为翰林学士承旨,求致仕去,孟頫代之。先往拜其门,而后入院。时人以为衣冠盛事。六年,得请南归。仁宗遣使赐衣币,趣之还朝,以疾,不果行。至治元年(1321),英宗遣使即其家,命书《孝经》。二年,赐上尊(祭祀法器,笔者注)及衣二袭。是岁六月,卒于吴兴故里,年六十九。追封魏国公,谥文敏。其一生历经世祖忽必烈、成宗铁穆耳、武宗海山、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英宗硕德八剌等五朝,眷顾不衰,寿终正寝。个中甘苦,唯自知之。

二、苦心孤诣兀立书坛

回首数千年书法史,孟頫无疑是元代最享盛誉之书家之一。《元史·赵孟頫传》载:“孟頫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推崇盛赞,溢于言表。不仅书法,孟頫集诸艺于一身。其通音律,精鉴赏;擅诗词,清邃奇逸;能属文,行云流水。就书法而言,其以真书、行书造诣最深、影响最大。

孟頫一生勤奋,相传,其能日作楷书万字,“下笔神速如风雨”。宋元书家,多仅长于行、草二体,而孟頫却能诸体皆精,几无短板。楷书尤佳,法度谨严。如《三门记》,结体宽博深稳,运笔圆润酣畅,最适合选作习字之帖。其所书碑版亦多,几不可胜计。举其荦荦大者,《洛神赋》、《道德经》、《胆巴碑》、《玄妙观重修三门记》、《四体千字文》等,皆入神品。

书道高深,不可测也,即使临池不辍,如醉如痴,亦须至年高笔老,方得炉火纯青。审视赵氏晚年书作,已近于出神入化之境。如延佑三年(1316)《胆巴帝师碑》、延佑六年(1319)《仇锷墓志》、延佑七年(1320)《福神观记》等,然皆楷书之类,足可展示其功力。而若思考察才具、感悟性情,则必观其行书、草书也。孟頫晚年之作《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乃即兴之作。此时,作为落霞映衬之白发渔樵,其已无欲无求,无拘无束。故而信笔拈来,平心静气。行中兼草,方圆并用,潇洒纵逸,而不逾成规;信马由缰,又张弛有度;圆活遒媚,而不落轻浮;深沉儒雅,却凛然有象。无论风格、韵味、意趣,均堪称完美,书坛独步。翌年,孟頫溘然长逝,此《疏》可视为其完美谢幕之绝笔。当年名士胡长孺叹之曰:“子昂书,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竟一语成谶,岂止五百年,转瞬之间,七百载时光忽焉而过,书坛再无赵松雪。

而能得此般造诣,必有缘由。举其首要,乃旁参诸家,博采众长。明初大儒宋濂,于跋孟頫所书《浮山远公传》中有云:“赵魏公之书凡三变,初,临思陵(宋高宗);中,学钟繇及羲、献;晚,乃学李北海。”可大致勾勒出孟頫习书之轨迹。然真正使孟頫超越唐宋诸家之动力,当是其对二王之仿效与推崇。
有元一代,因相去不远,“宋四家”之苏黄米蔡,对当时书坛影响甚大,书家大多望尘而拜,亦步亦趋。而“尚意”书风,使书坛歧途亡羊,渐失法度。孟頫颇不以为然,暗思超越。随年齿及阅历加增,愈发推崇“二王”即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其有云:“右军字势雄强,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而羲之诸帖,孟頫首崇《兰亭》。认为:“兰亭者,新体之祖也,然书家,不学兰亭,复何所学!”不仅临摹,且深研细究,琢磨感悟。透过其所书《兰亭十三跋》,即可略窥其用心之深,用力之勤。如此这般,孟頫得以一步步登上高峰。

品评书家地位,不仅要观其作品之优劣,更应考察其对理论之贡献。孟頫之书论,见解精到,多有妙评。其有云:“学书有二,一曰笔法,二曰字形。笔法弗精,虽善犹恶;字形弗妙,虽熟犹生。学书能解此,始可以语书也。”“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尤其在如何尽快提高水准方面,孟頫更有过人之论:“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况兰亭是右军得意书,学之不已,何患不过人耶。”用今人之语诠释,即“偶像之作用巨大,认可谁,推崇谁,将来就最有可能成为谁”,信然。

孟頫对书法之贡献极多。首先,孟頫以毕生追求,纠正宋人之弊,重新树立法度之威严,使古典书风重登正位,不仅主宰元代书坛,且直接影响到明代以降乃至当今之书法取向。孟頫曾任翰林学士承旨,即明清时期之翰林掌院,属于翰苑前辈,名士翘楚。其书风对明清翰林影响甚巨,乃明清时期馆阁书体之基础。馆阁体,亦称台阁体,属于正楷,始创于明永乐朝之翰林侍讲学士沈度。考其渊源,简言之曰“欧底赵面”,即欧阳询之底蕴,赵孟頫之面目。讲求“乌、方、光”,一笔不苟,法度谨严;点画巧妙,转折分明;提按精准,运笔沉实;线条轻重有法,收笔落笔依度;无论是撇捺、转折、勾挑,均中规中矩,贴切自然。明清制诰,皆用此体,庙堂气象,望之凛然。时至明末,董其昌(1555—1636)横空出世,雄踞翰林。然对三百年前之老前辈赵孟頫推崇备至,赞不绝口。书法则刻意仿效,如出一辙。至清康熙朝,圣祖酷爱董其昌,至乾隆朝,高宗又推崇赵孟頫,因此赵、董书体,身价大增,书家皆尊奉赵、董,以为典范;而科举优胜者又多入词林,词林中人便成引领书风之翘楚也。若云明清以降,书家皆孟頫再传弟子,虽有言过其实之嫌,却大体近之矣。

三、以书入画丹青妙手

有元一代,于绘画领域,孟頫亦是泰斗级人物。其作品题材广泛,人物、鞍马、山水、花木、竹石、禽鸟,不一而足;笔法细腻,皆成妙品。而书画同源,其画风亦以复古为追求,以前贤为引领,兼师造化,旁参众妙,融汇贯通,自成一格。文人画,以意境为上。往往是综合素质之集中体现。其于诗、文、书、乐等诸多方面之涵养,踏遍青山、南来北往之阅历,对其绘画风貌、艺术理念必然产生深刻影响。

元代,蒙古贵族秉政,骏马备受青睐,英雄骐骥生死相依。孟頫多取人物鞍马为题材,当在情理之中。以技法而论,孟頫画人物鞍马,多尊唐人传统,刚健华美并重,工笔写意结合,画面廓达,设色正雅。其有云:“宋人画人物,不及唐人远甚,予刻意学唐人,殆欲尽去宋人笔墨。”“吾自幼好画马,自谓颇画物之性。友人郭信之尝赠余诗云:‘世人但解比龙眠,那知已出曹、韩上。(永君按:龙眠指宋代画家李公麟,曹、韩则为唐代画家曹霸、韩干也)’曹、韩固是过许,使龙眠无恙,当与之并驱耳。”(参见《书画汇考》)可见孟頫早有师法唐人之意识与超越宋人之自信。

再如其所绘《浴马图》,有奚官九人,骏马十四匹,画面廓达,布局开阔。虽姿态各不相同,然皆自在悠闲,形神兼备。而画中人物,或赤足,或裸背,年齿、容貌、动作,皆颇具个性,生动自然。或牵马缓行,或泼水洗马,可体现主人视马如命之情怀。再看画中背景,水面深阔,蒹葭苍苍,与平迤蜿蜒之岸坡,遒劲古朴之树木,融成一体,十分协调。其用笔精准爽利,用墨浓淡得宜,湖水之清澈,衣纹之飘逸,马鬃之舒展、景物之远近,皆跃然纸上,惟妙惟肖。

山水画,乃水墨画中表现力最强,最见功力之画种。孟頫所绘山水,有仿古与创作两类。前者以《鹊华秋色图》为代表,后者以《水村图》为典范。仿古之作多写实;自创之作则多虚构。而其画风之终极指向,乃追求古意,以集大成;旁参诸家,而自成一体。

孟頫习画,入手甚早,然盖因未睹古人传世名作,故画艺不甚了了。仕元之后,久居大都,有缘得见内府及私人藏品,因而大开眼界。晋之顾恺之,唐之王维、李思训,五代之董源,北宋之王诜等,星汉灿烂,目不暇接。无不心仪神往,大受启迪,师古人之念顿生,师造化之心已决。

作于元贞元年(1295)之《鹊华秋色图》,乃孟頫以自然古朴为基,向温润清雅迈进之经典名作,亦是其青绿山水趋于成熟之标志。此作取材于济南北郊鹊山、华不注山实景,熟记于心,挥笔而就。画中一山高耸,一山低伏,山间古木成林,土地平阔;水系交织,瓦舍俨然;蒹葭芦苇,随风摇曳;渔夫村翁,劳作其间;画中人物,或举网,或撑篙,平和萧散,与世无争。画面左方,尚绘有羊群,俯首觅食,萧然自处。给观者以潇洒出尘之想。此画虽写北方山水,却大有江南水乡情趣。点景设色,颇取董源《夏山图》笔意。然于皴法,则独创“荷叶皴”,使东山更见峻拔。而设色则以青绿与浅绛相结合,协调浑一,清雅温润。而无关现实,唯依理想。明显带有诗词情怀,美文格调。

孟頫新创作品中,则以作于大德六年(1302)之《水村图》技法最为精妙。此作取材于江南水乡,然不拘泥于具象,突出主观感受,着力写意抒情。画中景物,农舍三五处,竹林六七丛;天高水阔,空气澄明;山不高而有势,水弗深而浩渺,安静闲逸,宛若桃源。以寄托倦于宦海烦恼、崇尚宁和萧散之心灵追求。其技法则突出源于书法之“重笔”,用以突破南宋院派“重墨”之画法成规。对元代绘画审美风格之形成,大有促进作用;同时亦是元初山水画从“重景”趋向“重情”,由繁复趋向简率的代表作之一。

水墨画,素有匠人画与文人画之分。而文人作画,多以枯木竹石为大宗。孟頫所绘枯木竹石,多取宋人笔法。以文同、苏轼及族兄赵孟坚为宗,多写竹之潇酒,石之峥嵘,枯木之奇崛。不求形似,首重意韵,借以标榜清高意向与独立人格。

仕元之后,孟頫辄纠结于羞愧自艾与万般无奈之间。只能出淤泥而不染,处浊世而自清。画竹便成其坚贞忠直之自喻也。

孟頫难能可贵之处,乃对绘画理论之贡献,即“以书入画”之法。其于《秀石疏林图·跋》有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此诗和集中折射出孟頫之艺术观点与欣赏趣味,以及其将书法与绘画技法相互结合之意愿与追求。而将书法之用笔技巧,融入画法之中,于丰富、加强绘画之表现力,有大助焉。此外,孟頫不仅注重强调绘画与文学之关系,尚且留意绘画之道德境界与文化精神,使之蕴含更为丰赡、浑厚之文化气息。将清丽高华之精神,尽情宣泄于创作过程之中,留痕于绘画作品之上。

四、夫妻情笃比翼齐飞

赵孟頫另一令人称羡之处,乃家庭美满,夫妇情深。其早年入仕南宋,未遑娶妻。后神州陆沉,天崩地解。再被强征仕元,凄惶悲苦。年逾而立,尚未成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佳偶绝配,近在眼前。

孟頫故里吴兴,云蒸霞蔚,毓秀钟灵;青山秀水,颇多佳丽。绮罗丛中,有一奇女子,姓管名道昇,乃名相管仲之后,高门望族之裔。小字仲姬,生于南宋景定三年(1262),乃孟頫故里之人。才资出众,聪慧明敏;性情开朗,仪雅多姿;因家无昆仲,其父不得已将光耀门楣之望,寄予女郎。故自幼得以读书习字,能文善书,词章翰墨,无所不能。尤擅丹青,墨竹、梅、兰皆精,兼工山水,笔意自带清绝,墨韵有凛然之气,自成不卑不亢之格。观其书,读其词,阅其画,似水柔情中,款款皆丈夫气也。然因气傲心高,周边俗士虽众,却皆难入法眼,故年过二旬,仍待字闺中。相传,仲姬尝为瞻佛寺手绘《修竹图》于壁,气韵飞动,雅致脱俗,里人赞不绝口。孟頫往观,由衷钦佩。便作《修竹赋》,以表敬意,兼展才情。诗曰:

“猗猗修竹,不卉不蔓,非草非木。操挺特以高世,姿潇洒以拔俗。叶深翠羽,干森碧玉。孤生太山之阿,千亩渭川之曲。来清飙于远岑,娱佳人于空谷。观夫临曲槛,俯清池。色浸云汉,影动涟漪。苍云夏集,绿雾朝霏。萧萧雨沐,袅袅风披。露鹤长啸,秋蝉独嘶。金石间作,笙竽杂吹。若乃良夜明月,穷冬积雪,扫石上之阴,听林间之折。意参太古,声沉寥泬。耳目为之开涤,神情以之怡悦。盖其媲秀碧梧,托友青松。蒲柳渐弱,桃李羞容。歌籊籊于卫女,咏淇奥于国风。故子猷吟啸于其下,仲宣息宴乎其中。七贤同调,六逸齐踪,良有以也。又况鸣嶰谷之凤,化葛陂之龙者哉!至于虚其心,实其节,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则吾以是观君子之德。”

诗成,孟頫以楷书恭录,呈上一阅。对于名列“吴兴八骏”之孟頫,仲姬早有耳闻,今见诗书俱佳,遂萌连理之意。可谓上苍惠顾,水到渠成。元至元二十五年(1288),仲姬至大都,殆于是年与孟頫结为连理。始于相互倾慕,得以琴瑟合鸣。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同心同德、相敬如宾,堪称空前绝后之佳侣、天造地设之绝配。此后,仲姬与郎君相互切磋,书法画艺,更上层楼,其行楷风格,与孟頫颇相似,所书《璇玑图诗》,笔法工绝。晴竹新篁,为其首创。且精于诗,有幸读之者,辄称道不已。因元英宗追赠赵孟頫为魏国公,妻管氏为魏国夫人,“管夫人”之世称,即源于此,并以其书法成就,与东晋女书法家卫铄“卫夫人”,并称“书坛两夫人”。

孟頫栖身元廷,虎狼环伺,如临深渊,处世唯谨;而仲姬与郎君相依相伴,执手同行,且同归佛门,敬奉三宝。因其诗文冠绝,书画皆精,周旋于嫔妃命妇之门,与之相互唱和,同赏丹青,知雄守雌,如履薄冰。

据《管道昇墓志铭》载:“尝画墨竹及设色竹图以进,亦蒙圣奖赐内府上尊酒。尝谒兴圣宫皇太后,命坐赐食,恩意优渥,受知两宫,可谓荣矣。”有道是“妻贤夫祸少”,孟頫历事五朝,树大招风,却一直有惊无险,全身而退,仲姬护佑之功大矣哉。

然而,人到中年,多有变故。仲姬“玉貌一衰难再好”,而孟頫虽已年届五旬,却百无聊赖,春心萌发,竟生纳妾之想。因难以启齿,值得一小曲,以表心迹,撰罢,置于夫人房中。其曰:我学士,尔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暮雪、朝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有何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仲姬阅毕,百感交集,然在此关键时刻,不宜严声厉色、更不可逆来顺受,随即撰《我侬词》曰:“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通观全篇,柔中带刚,有礼有节,成为表达伉俪情深、夫妻意笃之千古绝唱。当孟頫读罢,惭愧莫名,纳妾之念立绝矣。

仲姬深知郎君内心苦闷,辄劝其辞官归里,颐养天年。尝作《渔父词》以明志。其一曰: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晚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其二曰:“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闲去云水边?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其三曰:“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脍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其四曰:“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风吟月归去休。”

孟頫深以为然,和之曰:“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木落五湖秋。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向往闲逸、自由之恬淡生活,鄙夷凡俗尘功名利禄之心声溢于言表。

人行万里。落叶归根。回首往事,唏嘘不已。转眼卅年,年近古稀,报国之志,酬得几何?正如其弟子杨载所云:“人知其书画而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而不知其经济之学也。”与其说继续做御用画师、御用文人而消磨时光,不如直挂云帆,散发而去。

人至高年,愈加怀旧。思乡之情,老而弥笃。延祐六年(1319),仲姬旧病复发,文宗遣太医救治,亦不见起色。仲姬思乡心切,决意南归。孟頫终于获准辞官,夫妻相伴,比翼双飞。前路漫漫,旅途遥遥,行船于运河之上,桑梓近在眼前。五月初十,仲姬却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竟未能得见故土,客死舟中。空留给孟頫浩浩伤心之水,孤雁失偶之悲。爱妻长眠吉壤,孟頫悲痛欲绝,亲撰墓志铭曰:“:东山之原,夫人所择;规为同穴,百世无易。”如此抉择,如此约定,爱意深深,情谊绵绵。数年后,孟頫去世,众子女依双亲遗愿,将二人合葬一处,相伴长眠,直至永远。

仲姬不仅长于相夫,且娴于教子。萱堂懿训,春风化雨。乃至风清气正,诗书传家。孟頫次子赵雍,字仲穆,以以书画扬名于当时。其承继家学,谨受法度,孟頫尝为幻住庵写《金刚经》未半,雍足成之。其联续处,人莫能辨。有子三,以仲子赵麟最为知名。麟早年入太学,廷试以第二名登进士第。大明一统,以御史出任莒州知州,清藻若冰雪。善画人马。亦能山水,亦善书,秉承祖父孟頫书体,惟妙惟肖。其画作《春山图》、《洗马图》,皆传世珍品也。

孟頫三子赵奕,字仲光。隐居不仕,日以诗酒自娱。亦以书、画知名。工真、行、草书,虽不脱孟頫家法,而行墨结字,微有不同。尝作大士像。

孟頫外孙王蒙,字叔明,号黄鹤山樵。长于山水画,受孟頫影响,兼师董源、巨然,集诸家之长并自创风格。作品以繁密见胜,重峦叠嶂,长松茂树,气势充沛,变化多端;喜用解索、牛毛皴,干湿互用,寄秀润清新于厚重浑穆之中;苔点多焦墨渴笔,顺势而下。兼攻人物、墨竹,兼擅行楷。与黄公望、吴镇、倪瓒合称“元四家”。存世作品有《青卞隐居图》、《夏山高隐图》《丹山瀛海图》等。皆入神品,藏着宝之。

家学渊源,乃中华古代文化传承重要一途,文化世家往往占有明显优势,同时亦承担重要使命。孟頫、仲姬得结秦晋,携手同行,鸾凤集庭,大木参天。乃至群星闪烁,名士叠出。更可映衬仲姬之高风厚德、教子有方。

余论

名满天下者,亦往往谤满天下,赵孟頫即为典型。然于其驾鹤西归已近七百年之当今时日,设身处地,审慎思量,笔者有心声数语,奉与诸君:

一、吾中华素以文化立国,而不拘泥于血统。入主中原而认同华夏者,则不可久以夷狄论之。元廷建政伊始,以武立国,人分四等,贱视斯文,黄钟毁弃。然文化强大,润物无声,时移世易,势比人强。世祖忽必烈遍访名士,搜求遗贤,对孟頫激赏有加,以礼相待,不可谓不真诚也。孟頫以“南人”之身,前宋宗室,得以历事五朝,官居一品,且全身而退,寿终正寝,表明蒙元之世,并非凄风苦雨之漫漫长夜,尚有星稀月明,良辰美景在其间也。

二、元世祖忽必烈对中华文化之推崇,对文化精髓之感悟,不亚中原诸帝,甚至有过之。孟頫以其才情气宇,仪表风范,瞬间即得以赢得其心,足证其悟性超迈,胆识非凡。既有识才之能,更具惜才之心。且就民族性格而论,北人之直率豪爽,用人不疑,表里如一,爱憎分明,客观上一直在为暮气沉沉、阴柔弥漫之中原古老文明注入活力。

三、有元一代,疆域辽阔,差异明显,蒙古贵族之粗放管理,导致文化多元,束缚松动。纵观孟頫一生,视野之阔,涉猎之宽,远胜前朝。而能于文化学术层面无拘无束,信马由缰,且于众多领域苦心孤诣,上下求索,承上启下,传承文明。作为翰林前贤,兼具为国分忧、著书立说,赋诗填词,金石书画,堪称全才、通才,传世佳作,美不胜收,令后世突发望尘之叹。名之曰“元人冠冕(董其昌语)”,孟頫受之无愧。

四、屈身仕元,向为孟頫受诟病之污点,然至元改制后,政权性质已于前朝大体近之。一干名士恪守名节,老死荒野,固然可敬,而以才报国,为民请命,亦不失为明智之举。且因其心存愧疚,内心纠结,唯以文学艺术创作,以为宣泄。真乃太史公“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高论之典型验证。

五、就公德而言,孟頫平生所为,或可见仁见智,而就私德而论,其重友孝亲,爱妻护子,奖掖后进,待人真诚,几无懈可击。于传统社会实难能可贵,即使比之当今,以足令诸多须眉为之汗颜。

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苛求古人者,宜先自审。出言唯谨,推己及人,温情敬意,不可或缺。对于被名缰利索深深困扰之吾辈而论,能仿效孟頫而得其万一者,亦堪称不枉来一世焉。
 

 

永君按:此文为约稿,乃经意之作;已发表于《北京文史》2015年第2期。原题为《“元人冠冕”赵孟頫》,特此说明。

文章来源:邸永君,原载《北京文史》2015年第2期。原题为《“元人冠冕”赵孟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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